2016年9月9日 星期五

《比海還深》── 我們已經成為


※原文發表於ViewMovie※



我們沒有變成

「大多時候,我們沒有變成。
沒有變成自己厭惡的人,也沒有變成自己信服的人。」
──黃麗群《我們沒有變成》

這幾年,導演是枝裕和雙親過世,自己也成了別人的父親。《比海還深》的開場,父親離開了,家裡仍不免將生前債務與人情積欠一類俗事掛在嘴上,沒有特別酸楚,只是暴力而安靜的日常。父親在是枝裕和的鏡頭裡,不是第一次離開,但父子之間的矛盾情感,也從沒有像《比海還深》說得這般私密。那件從橫山家穿到坪井家的淺藍色睡衣,在電影裡落寞地消失了,而良多這次穿上的,是另一件父親留下的舊襯衫,即使良多心中再不願,他終究得把父子之間,那比海還要深的一句自白給繼承過來:我也沒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。


作家黃麗群曾經寫過上面那段文字(最神奇的是,在收錄了這篇文章的散文集裡,《我們沒有變成》的前一篇,就叫做《無人知曉的我自己》,請觀眾掌聲鼓勵),而我們還可以用那篇文章的最後一句來回應是枝裕和與他的《比海還深》:我們沒有變成一個幸福的人



文學,偵探與家庭

母親這樣打趣良多:「我都忘了偵探的工作就是要竊聽和私闖民宅。」而姊姊則一再告誡良多,別再把家裡的事寫進你的小說,那不是只有你的人生。──這整個設定,都是對以「純文學寫作」為志的良多,最當頭棒喝的對比。這裡的「竊聽」和「私闖民宅」都極具深意,對家人而言,寫作者作為他者的身分拿捏,是永遠的難關。所以良多那本得了獎卻不被大眾所認可的小說名稱,就叫做「無人的餐桌」,這是寫作者心中寂寞的家,與空洞的家庭身分認同。

「是不會到浪費時間啦,但就是,搞不太懂主旨在說什麼。」「我懂你的意思。」曾經愛過良多的前妻,依舊沒有看懂這本小說,就是良多自己的家人,也並未做出比姊姊更深的評論。文學獎與這本小說的設定對良多如此重要,但當電影越是強調它的存在,它就越顯得無用,只能在架上過剩,只能在架上滯銷。

前妻用大富翁(人生遊戲)揶揄良多,母親也用一顆未曾開花結果的橘子樹挖苦良多,就連一心只想保送上壘的兒子,也是「我不想成為爸爸,我想當公務員」的自嘲與自省之化身。《橫山家之味》的良多在結局總算把那台母親夢寐以求的車開上了山頭,而《比海還深》的良多這輩子要存出一間母親理想中的房子恐怕是更難的了,這也成了是枝裕和在影像中和母親永恆的對話──現實同時無力,現實同時也來不及,母親曾要他去考公務員,最終他走上了導演之路,可有這麼多要拍給母親的話,她也聽不到了。《比海還深》的最後,留下幾張未兌的彩券在風中搖曳,那是幽默的,微小而確實的一點希望。



燉肉,蝴蝶與墨硯

是枝裕和曾在節目上與岩井俊二有過一次交談,當兩人談到戀愛電影的典範,是枝裕和給出的名字是《愛在黎明破曉時》(Before Sunrise),雖然他解析的是電影裡鏡頭與場景的調度,可我卻要說,是枝裕和其實和導演Richard Linklater的影像中,都逮住了一個他人所不能及的主題:時間。

如果說Richard Linklater後來的《年少時代》完整地換取了歲月的刻痕與代價(當然,before話癆三部曲也是),是枝裕和的家庭劇也終將凝成透過時光的見證才能完整的文本。當我們看到《比海還深》開始沒多久就掀開的一鍋燉肉,當我們聽到樹木希林口口聲聲說自己又見到了那隻飛舞的蝶,當我們想到良多一家人要在這屋簷下居留一晚,當我們認出那個要學溜冰的外甥女居然是《Going my Home》裡長大了的坪井萌江,無數的一刻之間,我們就什麼都知道了。

良多最後磨墨的鏡頭,一如《Going my Home》中,良多最後輕觸父親鬍渣的一幕,漠然而戚然。那是生離死別,父子最後的相知相惜。都是關於時間。是枝裕和還會步履不停地,一直走,一直走。

然而無論路在何方、有沒有出口,關於一個家的記憶與殘局,其實比起「我們沒有成為理想中的大人」更難堪的現實是:我們已經成為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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